中国的传统家具均为木质结构，榫卯相套，通体不用一颗铁钉。凭着它们简约、合理、结实和美观的优势，历经几百年的光阴，在世界家具史上形成了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早些年，一件明清时期的黄花梨家具，在国际拍卖会上达到了一座别墅，甚至一栋楼房的价值，创造了世界家具史上的奇迹，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有道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从半个多世纪前开始，随着西风东渐和传统文化的缺失，那些被人们视为“老古董”的旧家具们，遭受了像很多古建筑一样的命运。所不同的是，它们是在“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不好的”肤浅心理作用下，盲目的追随西方文化造成的。为了在时尚风潮中不落后，我们不惜拆除或廉价卖掉自己的旧家具，把那些“时尚”的电镀椅、钢管布艺沙发和各式各样的欧式组合柜搬进了家里。而那些存在了百年的老家具一时间仿佛风卷落叶，从大街小巷的百姓人家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约在三十年前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我在一座即将拆迁的老城区巷子里，发现了一把漆面斑驳的板式太师椅，就放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任凭风吹雨淋。其颓废之状，可窥见曾经的老家具们从备受人们喜爱的辉煌走向败落的状态。在多少个缺少文化滋润和没有诗意的日子里，我们几难见到它们儒雅而俊朗的“身影”。
然而，我们丢掉的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实用家具，而恰恰是一种审美观念、一种积淀了古人智慧和文化、并具有极高经济价值的精神产品。当我们把那些老家具纷纷淘汰出门，当我们用欧式家具和婚纱装点着自己的房间、装点着自己的婚礼的时候，西方人却不惜重金，将中国明、清时期的家具，甚至连整座传统的木构建筑搬进他们的博物馆，演绎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华章。也许，我们早就遗忘了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我们曾经是一个盛产丝绸和华服的国度；也许，我们早就遗忘了中式家具在世界家具之林中曾经登峰造极。在失去了审美趋向和精神追求的纷繁世界里，我们似乎迷失了自己，我们把表象当做实质，把热闹当做充实，把娱乐当做文化，把艳俗当做俏丽，把噪音当做音乐，把浅薄当做时尚。当然，也包括那些被我们视若敝履的老家具。
于是，在中国人的婚礼上，几难看到我们自己制作的精美服饰；在中国人的居室中，很少布置我们自己创造的高雅家具。我们只注重家具的实用功能，却忽略了它们的装饰功能和文化品味。
中国传统的老家具在设计和做工程序上均沿袭了明、清家具的结构特点，特别是明式家具的简约和造型美。即便是靠背椅上的一个浮雕，抑或是圈口牙子上的一条线角，都会被匠人们处理的细致入微，棱角分明。即便是一件小条几上的角牙，抑或是夹头榫和霸王枨，都具有简洁实用和美观的作用。坐在一把高背太师椅上的感觉，跟坐在沙发椅上的感觉完全不同，它让你很自然的挺直身板，端正了坐姿。不会像坐在沙发椅上那样身陷其中，东倒西歪。而古人讲“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生活习惯，就是从这些生活细节培养而成的。当你坐在由桌、椅、架、几组成的古典家具中时，一种厚重的文化氛围就会在四周氤氲开来，它让你的心灵慢慢的归于平静，眼前似乎浮现出殷商时期的甲骨文，秦汉时期的画像砖，铸有饕餮纹的青铜器以及跟它们一样源远流长的中式服饰和起居礼仪。让你在享受这种家具之美的同时，对古人的智慧和文化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青海河湟地区的老家具多以柳木和榆木为选材。柳木木质细腻，易于雕刻，经过沤泡和自然晾干，是上好的家具材料。榆木木纹回旋流畅，纹路自然天成，深得匠工喜爱。十多年前，为了记录那些即将消失的民间建筑样式，我走进过河湟地区很多平常人家的院落，给我留下深刻印像的是两张不同人家的长条桌，它们都是四平角、高束腰、四周加透雕。透雕的内容以琴棋书画和竹菊梅兰为主，兼及牡丹等花卉。雕刻的精细，油漆的润泽光亮，真是无可挑剔。还有一些高背四出头官帽椅，双枨八仙桌和长条案。除此之外，我还见识了一些雕刻精美的碧纱窗、壶门和镶床，以及描画着花卉或者人物系列的箱、柜。它们不仅体现出家具的装饰功能，而且也增加了一种趣味性，形成了家具独有的历史文化符号。在那个教育尚不普及的年代里，成为人们最初了解自然，了解历史故事的载体，对人们淳朴的自然观和人生观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当然，由于青海地处偏远，经济和文化落后，能有几件好家具的人家并不多，大部分百姓人家的堂屋里靠墙一个三隔红漆描花面柜，面柜前放一个钱柜或者经柜，平时来人待客在隔壁的土炕上。所以能够体验和享受传统家具给人的庄重以及文化气息，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中国传统家具的摆放很讲究对称美，就像我们的太极图和古典建筑一样，符合不偏不倚、中规中矩的传统思想。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堂屋里，迎门靠墙是一张长条案或长条桌（案和桌是有区别的），案前一张八仙桌，两侧各摆一张太师椅，加上正面墙上悬挂的中堂和楹联，使整个厅堂中的家具与字画相得益彰，形成了一种自然有序，庄重高贵的气象。楹联的内容往往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例如：“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和“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等。它们在喻示着“长幼有序”和“主客有别”的规矩的同时，让子孙们莫忘为人之道和读书的重要。我想，没有哪一个国度的家具跟文化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并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行为举止，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我们深厚的家学文化。
我是在那些老家具的陪伴下长大的，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每天上学前的早课就是打扫厅堂，认真擦拭那些高高低低的桌椅和屏风，让它们一尘不染，十几年如一日。那时节，邻里和亲友之间往来较多，客人来了，总是要让到堂屋的太师椅上献茶聊天。平时端茶端饭都是用木盘端到八仙桌上。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书，或者在八仙桌上打算盘写春联的情景。不经意间，这些家具们在那间老祖屋里度过了一百余年的时光，但它们依然严丝合缝，结实如初。榫卯之间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当温暖的阳光从门窗照射进屋子的时候，它们会泛出一种古铜色的光泽来，我不禁对曾经的匠人们以及他们的工匠精神肃然起敬。几十年后，当我重新端详着这些老家具的时候，似乎端详着一段凝固了的岁月，端详着一件件古朴厚重的艺术品。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一种远去的家的温暖，就仿佛抚摸着那个苦乐相伴的童年时代。那一天，我才算真正读懂了它们，读懂了那些老家具身上所蕴含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含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人对一种事物、一门知识或者是一个并不复杂的人生道理的领悟，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更为遗憾的是，一辈子都可能茫然无知，就像家具。当我们了解了中式家具的历史地位，了解了它们的装饰作用和实用价值，了解了它们的文化传承和情感因素之后，才能够避免盲目的跟风，也才不至于将自己的居室装修成“医院”、“办公室”或者其它不伦不类的样子。
有段时间，我常去家具市场，其实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购买一个双屉荷花纹翘头柜，但我在那里看到了中式家具的复苏。当我从那些做工精美的桌、椅、凳、榻、屏风和几案前走过的时候，就仿佛走进了一片家具的“森林”，走进了一条由传统文化延续下来的“河流”，走进了一个诗情画意的美妙世界。
我甚至相信这些精美的传统家具是有灵魂的，而它的灵魂就在深深的中国文化里。“榻琴壁剑窗外雨，瓶菊炉香案头书”，这样美妙的意境只有在我们的传统建筑和家具氛围中才能够产生。当一茬茬曾经时尚一时的外来家具在岁月的淘洗中成为垃圾，当我们把目光从昨天拉回到今天，突然发现，在那些林林总总的各类家具中，传统家具所散发出的一种独有的文化韵味和艺术魅力，以及木质的自然的芳香是那么的悠长。
我想，中国的老家具陪伴着那些年代久远的老街老巷，陪伴着北方的深宅大院和南方的亭台楼阁，就像一片文化的土壤，滋养了我们的精神生活，它对于我们的起居习惯、礼仪习俗、良好生活状态的培养，甚至对一个人文化气质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虽然那些名贵的紫檀和黄花梨家具已成绝响，但我们依然能从普通的老榆木家具身上感受到中国家具文化带来的古典、雅致、温润和愉悦，回望它们，有一种暖意在心头慢慢荡漾。
我想，真正美好的东西都是如此，沉默中潜藏着深刻，朴素中蕴含着美丽，婉如一缕清新而悠长的檀香，伴随着人生，让人安静，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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